来到镇上，一条街，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。
我不停步，在街的尽头，走过一座十余米长的石桥，眼前有一所小学，我在门口停住脚步。
三十多年前，这里是一所初级中学，我在这里读了一年初中，后来随当石油工人的父亲转学到了外地。五桂镇，我老家的这个镇子，不因我而骄傲；自然，也不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有所感伤。
但这里留下了我青涩的初恋。我和那个女孩，在十几岁时喜欢过彼此，很多年没有联系，再相聚时，我们带着各自的家人。年少时，总是拘谨地说：“下次见。”那是真的难舍，是一只苹果深敛于内心的甜。那时，我们同桌，我的手上，至今还留有她用钢笔锋利的笔尖扎进我手指缝的一滴蓝色墨水。
一面镜子没有照见另一面镜子，只因我们没有把光投入其中的折射。话说不说清楚都没有关系，未曾交集的岁月和沉默时的会意，使得我们安坐于林荫道旁，一切似乎都趋于完美，而你知道我想说什么。
世界在寂静中变化，从岁月中清醒过来时，你的头发一片灰白，这就是生活，一切都在不经意中进行。在时间的河流里，我们都不过是一滴水珠、或一粒尘土。
而我们在这短暂而漫长的时光中消磨自我，却从未洞悉时光那迷人的疏忽。李叔同说：“如若流年有爱，就心随花开；如若人走情凉，就守心自暖；前世不欠，今世不见；今生相见，必有亏欠。”缘起，我在人群中看见了你；缘散，我看见你在人群中。
从镇上通往老家的路上，拐弯处的乡卫生院、石桥旁的发电站、毗邻公路的石油钻井队，莫名让我回忆起儿时的憧憬、母亲布满老茧的手、家中炊烟的气息……都在复苏、复活，像故乡那条蜿蜒清澈的河，汩汩流淌在眼前。
沿途的山峦以及田野村落，都是满满的过往和回忆。在公路拐往村子的路口，那棵数百年的老黄葛树，悬根露爪，蜿蜒交错，古态盎然，有一股气韵不断升腾。
那时，我们放学或是赶集回来的时候，时不时总要爬上那棵大树，大树躯干内有能容下两个人的凹槽，我们就争相躺在里面看大树横斜的枝杈张开蓬勃的绿荫，翅膀一样向天空展翅，为大地开屏。茂密的树叶在明亮的阳光下闪动，于无声的微风中摇曳。我想，经受过风吹雨打，接纳过无数个清风送爽的晨昏，也倾听过栖息于身的小鸟歌唱，它一定做过各种各样的梦。
烙刻在骨髓里的情愫，是一壶陈年的老酒，透着岁月的浓香。世上总有不变的东西，比如这棵大树，蓬勃的绿意带给我向上的力量。我和大树并排立着，却没有靠着，黄昏朝我的眼里奔来，犹如我的青春驰入湖底。在时间面前，我不过是大树下匆匆的过客。
夜晚送来星辰，在饭桌上，儿时的好友异口同声地提起年少时的点点滴滴。时隔多年的相遇猝不及防，在陌生而坚硬的表皮之下，我们辨认着彼此最熟悉的部分，这个过程极其短暂又无比漫长，彼此的小名被记忆率先推到唇边，脱口而出的时候才发觉风声正烈，眼前到处是飘飞的黄叶、淋漓的雨滴，过往风驰电掣，而那些带着光晕包裹的旧日，如雾如烟。
在时间的序列里，回头望去，有无数个我，在故乡这里哭过、笑过、沉默过。轻巧的年少时光如风飞驰，原野浩荡，磨钝了所有麦芒。
总喜欢一个人望着天空，天空那么湛蓝，云朵那么洁白，弯曲的小路不时打上心结，雨天刻下的旧伤至今难忘。时间，带走了少年光阴，山岗依然年轻，让我相信有些东西未曾改变。
隐身于闹市之中，把心安于他乡。当我行至中年，我依旧记得那盏灯火和院门外的星光，故事跟随轮回的春夏秋冬，积淀于岁月。人生五十，已过了汹涌的年龄，像一条河流，在宽阔处逐渐平静下来。时间并不会真的帮我们去解决什么问题，它只是把原来想不通的问题，变得不再重要了。
那片土地，那条小路，还有那条清澈的河，依然让我感慨万千。河水安静地流过黄昏，少年的月夜和中年的思乡，跟随河流重逢。一些遥远的事情已经叠好，放在了岁月的密封之处。多年以后，一定会有人记得，一路的花香、脚印，还有更多的草，在阳光下闪着光。